穆雲青在竈房一邊與劉勇和張嫂聊天，一邊暗中觀察方小六。

方老伯邊示範，邊教方小六怎麽做酥餅。方小六老老實實地活面、盤面、揉面，攤餅，再把攤好的餅放到烤爐裏烤。整個過程也不說話，只是規規矩矩地按方老伯教的做。

穆雲青有些放心了，這要是那個傲嬌的少年，咋可能做這些事，而且做得這麽利落。大概他真是在老家地窯裏遇到的那個小六了。

前幾個酥餅烤好後，方老伯讓穆雲青幾個人嘗嘗。

“嗯，好吃！又酥又香！”穆雲青咬了一口道，“方伯，我還是第一次吃這麽好的酥餅。”

方老伯得意地一笑：“不是我老漢誇口，在整個涼州，做胡餅的人多，可做這酥餅的可只有我老漢做得最好。”

“小六，你可得把你爹的手藝學好。”劉勇道，“頭一陣兒我們這湯餅店來的客人，都是沖著方伯的酥餅來的呢。”

方老伯聽人誇讚，高興不已。說話間，門口來了幾個顧客。

以前買酥餅的人大多不會在店裏吃，多是帶走回家吃，也有買了心急邊走邊吃的。這時，有了湯餅，酥香的餅子配上熱乎乎、勁道無比的湯餅，真是一種簡單而又爽快的美味享受。因此，來小店逗留的人多會湯餅和酥餅同買。

有的人覺得菠菜湯餅貴，店裏也開始賣不加菠菜的湯餅。除了沒有菠菜，面條從綠的變成了白的，價格卻從三錢一碗變成了二錢一碗，再一錢來兩個酥餅，一個壯男子填飽肚子只花三錢。老百姓們生活精打細算，算過賬後，吃普通湯餅的人也多了起來。

秦氏在家閑不住，看兒子恢覆了原職，又去了都督府，便帶著荔枝來到了湯餅店。孟長史倒後，荔枝雖逃了出來，但她從小被賣在這裏，無地可去，便留在穆家幫秦氏做活。

秦氏走到湯餅店，看到正在給顧客拿酥餅的小六，驚道：“你是……小六？”

方小六擡眼看了看秦氏，有些不解。

“唉，你是小六吧。”秦氏左左右右、前前後後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小六，確認後，大聲道，“你忘了，在禹州，大旱時，我和雲兒藏在地窯裏，要不是你。唉，你是我們的大恩人，怎麽也來涼州了？”

“娘，”穆雲青看到秦氏自顧自地說個不停，引得一邊的客人紛紛註目，忙把人拉到一邊，簡單說了經過。

“真是時來運轉，晦氣一下子沒了，還遇到了小恩公。”秦氏眼角都是笑，“雲兒，你大哥也恢覆了原職。娘高興得無可無不可的。今天，咱們吃頓飯，好好慶祝慶祝。”

“好，等客人少了，大哥下了職，我來做桌好吃的。”

“嗯，這個酥餅看著很好吃。”秦氏小聲道。

穆雲青笑笑，掏一錢拿了兩個酥餅遞給秦氏和荔枝一人一個。

“雲兒，這兩家在一起開店可不比一家。俗話說，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。這人來來往往的，可怎麽收錢？”秦氏看到女兒掏錢，一邊吃酥餅，一邊小聲嘀咕。

“娘，你放心吧。方伯做的酥餅有數，一錢兩個。湯餅也有價格，不會差的。”

“不行，娘不放心。你張嫂又在後面給劉勇幫忙，嫣然不在，這前頭我來收錢。”秦氏不依。

兄弟好做合夥難。電影《合夥人》中就有這麽經典的一句話：千萬別跟丈母娘打麻將，千萬別跟想法比你多的女人上床，千萬別跟好朋友合夥開公司。秦氏生活在底層，人性的冷暖善惡比穆雲青看得多。她又是窮苦出來的，對金錢的敏感度遠遠高於女兒。當然，她心裏更怕穆雲青吃虧。

“娘，大哥現在大小也是個官員了，你辛苦了半輩子，該在家享福了，這種小事你不要管。如果讓大哥的同僚知道了，以為他不孝呢。要是被人參一本，可吃不了兜著走。”穆雲青與秦氏相處了這麽久，早了解她的想法。她也不當面反對，只是旁敲側擊。

果然，秦氏一聽穆雲青的話，便放下了念頭。盡管湯餅店一年賺的錢比穆至君的薪水多，但還是官家的身份重要。秦氏掂得清楚，想了想道：“那留荔枝在這兒吧。我看嫣然那姑娘回來後，也不會在這兒了。”

“好，娘先回去。等大哥下了職再一起過來吃女兒做的飯。”

“雲兒，”秦氏拉住穆雲青，“娘想了想，你還是少露面的好。要是再遇到了姓孟的那樣的人，可怎麽辦？”

“我知道，娘。”穆雲青道，“現在劉大哥和張嫂也能獨自把店開起來了，以後我來也只在後面。”

秦氏這才放心的去了。

到了申時，穆至君下職回來，聽秦氏說遇到了恩人，忙買了些禮品，來到湯餅店。

穆至君看方小六是一個剛長成的翩翩少年，完全不像是跟從流民出來的，壓下心中的疑慮，把手中買的幾盒吃食遞過去：“謝謝方小弟。要不是小弟，我娘親和妹妹不知會遭受什麽不測。以後我妹妹在這裏和方伯、小弟共事，還請二位照應。”

方小六接過東西，淡淡道：“我都忘了那事。舉手之勞，不必客氣。以後還請穆大哥多多照顧。”

方老伯也在一邊道：“穆參軍，你現在是官家了，以後我們還得仰仗你。小六，快給穆大哥倒酒！”

一時，劉勇和張嫂也收拾完畢出來。穆雲青早把菜做好，眾人圍成一桌，也不講究，熱熱絡絡地吃喝起來。

方老伯收了義子，義子又與穆家有舊。孟長史倒臺，湯餅店能一如既往地經營，因此，每個人都喜氣洋洋。

酒酣耳熱之際，穆至君悄悄打量方小六，見他幾乎不說話，只是悶著頭吃飯，以為是年輕人害羞，便移開了目光。

劉勇和穆至君都是軍中出來的漢子，吃多了酒，便唱起軍中的歌來：受律辭元首，相將討叛臣。鹹歌破陣樂，共賞太平人。四海皇風被，千年德水清；戎衣更不著，今日告功成。

主聖開昌歷，臣忠奉大猷；君看偃革後，便是太平秋。

這是歌頌大芮開國皇帝領軍打敗叛臣的《破陣樂》，在原有的曲調中揉進了龜茲的音調，婉轉而動聽，高昂而且極富號召力。同時有大型的宮廷樂隊伴奏，大鼓震天響，傳聲上百裏，氣勢雄渾，感天動地。雖然此時只是兩個漢子在醉唱，但裏面傳出的激情讓穆雲青忍不住熱血沸騰。

穆雲青是爽朗的性子，喝了酒，身上燥熱，便擼起袖子，在軍歌的伴奏中也哼唱起來：

曾夢想仗劍走天涯

看一看世界的繁華

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

如今你四海為家……

這下，眾人一聽，呆的呆，驚的驚，便停住了手中的筷子，聽穆雲青一人在那裏“嘀嚦嚦嚦嚦嘀嚦嚦嗒嗒……”

劉勇豪爽的一笑，端起面前的酒碗，一飲而盡，對穆至君道：“至君，你這妹妹，可惜了，要是男兒，世上又多一條好漢！”

穆至君酒量遠不如劉勇，頭暈暈的，只聽到什麽“仗劍走天涯”，“讓我們幹了這杯酒，

好男兒胸懷像大海”，便謙虛道：“她一個小姑娘家，知道些什麽！來，今日高興，咱們多喝點兒！”

結果到了最後，穆至君和劉勇大醉，連穆雲青也喝得醉薰薰的，腳步踉蹌。秦氏和荔枝怎扶得動一個醉酒的大男人？更別說還有一個穆雲青。方老伯便讓小六去幫忙。

小六去門口叫了輛馬車，把穆至君擡上去，秦氏和荔枝上去後，再把穆雲青扶進去。穆雲青還在“嘀嚦嚦嚦嚦嘀嚦嚦嗒嗒”：“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，如今你四海為家。曾讓你心疼的姑娘，如今已悄然無蹤影……”

別人不知，秦氏的臉都綠了，女兒這不會是喜歡上了哪個姑娘吧？再想想陸嫣然，放著官家小姐不做，在湯餅店跑來跑去的張羅，越想越像，心裏簡直要滴血，只想把穆雲青晃醒問個清楚。

方老伯考慮周到，怕下車時秦氏和荔枝照顧不到，便讓小六把人送到家再回。於是，方小六與車夫擠在前面，坐著馬車進了穆家的大門。

好容易把穆至君送到臥室後，穆至君忽然“哇”的一聲，吐了一大片，秦氏衣服上沾染了不少，忙去換衣服，荔枝忙著擦地板。

小六只好一人把穆雲青半扶半抱地送進裏間。

酒醉的穆雲青看到方小六那張討債人的臉，一驚，不由問道：“你到底是誰？你不是在洛陽嗎？怎麽跑到這裏來了？”

小六不答，把穆雲青放到榻上，正要離開，看到穆雲青頸項中的衣領松開，露出裏面一個紅繩系的彌勒佛木雕，栩栩如生。彌勒佛圓圓的肚皮似囊盡了天下無窮可笑之事，而綻開的眉眼似在笑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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